毕业于中国传媒大学南广学院。2013年至今每年前往中东地区拍摄报道故事,前后多达十多次,涉及阿富汗、伊朗、叙利亚、约旦、黎巴嫩等地,作品曾获得美国国家地理以及中东地区的全球摄影类比赛奖项。
“中东是拉开我生活维度的空间存在,我知道家在哪里,也知道另一头的世界是怎样的,来回反衬,更喜欢家乡,更珍视生活。”地理上,中东离我们不算远,但战乱频频的报道给人陌生单一的印象。5年来,李亚楠不断重返中东,他学会了用更全面复杂的眼光看待问题,认为只有将所有一切混合起来,才是完整和真实的中东。
2013年刚毕业参加工作的李亚楠,终于有了自己的时间,便想去中东地区。从北京出发,他一路陆路到伊朗,当时没什么经验,有的只是热血,和所有刚开始踏上旅途的人一样,他期待着路上遇到的景致和经历,渴望用自己的眼睛和镜头去看看中东。
在巴基斯坦和阿富汗交界的城市白沙瓦,李亚楠受到了第一次阻拦,作为一个外国人,政府根本不允许他陆路进入阿富汗,最终不得不返回伊斯兰堡,飞入阿富汗首都喀布尔。长途大巴行驶在中巴友谊公路,在吉尔吉特结队前行,前后武装护卫以防止塔利班攻击,进入阿富汗后,陆路前往任何一座城市都是比较危险的事情。第一次的旅行就让他受挫,在这一地区行走,一切行动受着塔利班影响,也是他第一次深切体会到塔利班的存在。
直到飞机落地伊朗什叶派穆斯林圣城马氏哈德,才开始变得美好和放松,再也没有走在喀布尔街头的紧张气氛,取而代之的是浓重的宗教气氛。这里与他的生活有着太多不同,也与预判出入很大,李亚楠去了伊朗几个著名大城市后,逐渐抛开了之前的恐惧和紧张,感受着伊斯兰文化带给他的震撼。
这次中东之行让李亚楠对穆斯林国家、伊斯兰教以及中东地区有了初印象,这里特点鲜明,一切都推翻着他过去读过的书和新闻所描述的碎片。他发现只有将所有一切混合起来,才是一个完整和真实的中东,除了宗教、冲突与战争,日常生活才是中东地区最本质和朴素的一面。
第一次的中东之行,李亚楠像个游客一样走马观花,很是新鲜和热闹,但作为摄影师,他对自己拍摄的照片并不满意。回来后思考了很多,觉得这些照片根本不是自己所想要的东西,它们看上去像是旅行纪念照,或者说,画面很美、猎奇感很强的异域风情照,这些照片蒙蔽着他想要再深入的眼睛,他对自己没法交代。这也促成了之后很多次的中东之行。
●叙利亚。
一年后,他再次到达中东。这一次目的明确,想要看到甚至拍摄叙利亚内战的状况,但他自由人的身份并不能进入叙利亚,所以便在叙利亚周边国家寻找与叙利亚相关的人和故事拍摄。这些人也就是逃出叙利亚的普通百姓,人们习惯称他们为叙利亚难民。
李亚楠选择的第一个目的地是约旦,因为这里有世界最大的叙利亚难民营,不过作为自由摄影师,他依旧没有任何许可,在约旦停留了半个多月,最终并未真正接触到叙利亚难民。也是在这段时间,他增长了不少经验,比如如何寻找拍摄线索、寻找拍摄路线,与什么样的人打交道可以帮助自己更好的拍摄,与什么样的被摄对象打交道会得到更好的表达……很多在摄影上懵懂的问题,都在约旦的半个多月里得到了实质性的经验。往后的几年中,李亚楠多次去到中东很多国家,伊朗、约旦、黎巴嫩、埃及、土耳其、阿联酋、叙利亚等。5年,从拍摄中东的过程中,李亚楠很庆幸自己没有受过意外伤害。他总戏称,中东见证了自己从大学毕业后的真正的“黄金时代”。
这几年李亚楠的大部分拍摄题材,都是对于国内的拍摄,而全世界范围内来说,只有中东地区是他无法割舍的拍摄内容。5年的不断重返,他在这里认识了很多人和朋友,了解了很多事情,很多内容已经成了他的长期拍摄专题。
中东,让我更珍惜生命,更多元地看问题
T:TRAVELER《旅行家》
L :李亚楠
T:目前去了中东多少次?
L:阿富汗前后去了3次,中东10多次。
T:有那么多地方可去,为什么最初选择中东?
L:那时年轻,觉得能去中东很酷。我有个概念,发达国家变化没那么快,以后去还有机会,但中东地区因为乱,变化大,一年一个样儿,甚至半年几个月就一个样儿。
●大马士革儿童游乐园内,一个小男孩趴在台球案边。
●喀布尔一家医院内伤者们服用的各种药物。
T:刚到中东时什么印象,和你的预期出入大吗?
L:我的第一站是2013年的阿富汗,但阿富汗在地理位置上,并不明确属于中东。第一次到时,觉得那片土地很有意思,从摄影角度看,视觉上很漂亮,天是蓝天,但没那么蓝,带点灰;地是黄的但又不是土黄,是很高级的颜色,由于之前学绘画的原因,这些色调很吸引我。
T:对中东哪部分文化感兴趣,促使你不断前往?
L:开始是对伊斯兰文化感兴趣。我的老家太原有很多回族,小时候就埋下过好奇种子,之后得到套《伊斯兰文化》小丛书,对中东历史开始感兴趣,读了后就很想去;而且中东问题比较多,我个人不太安分,不太喜欢去太安静的地儿。中东虽然乱,但不太会波及个人,抢劫、绑架旅行者这些事都很少,除非运气不好,被流弹打到,这些都是促使我一再前往的因素。
●叙利亚。
T:这很不同于我们平时对中东的印象?
L:国内媒体对中东的报道少,或是信息多来自西方,所以我们对那印象单一。其实像叙利亚,听起来很乱的国家,但走在街上其实没事。我经常走着走着,看到远处腾起黑压压的炮弹爆炸,但我的方圆十米内是安全的,对这种情况已麻木,因为我大概知道和前线的距离,知道他们的度,前线交战基本不会伤及无辜,只是发炮弹示威,证明自己存在。
在我住的酒店天台上,就能看到不远处的东北前线,“砰”一个炸弹, “砰”一个飞起来,然后我们就会数,一顿早餐已经5个了。也有离炮弹非常近的时候,比如在大马士革,即便炮弹非常近,但也没什么感觉,感觉就跟过年放鞭炮一样,挺麻木的,只要在战地,你听到这些都挺麻木的。我问当地叙利亚人,说又爆炸了,但他们当地人都听不见,会屏蔽掉这些事情!
●大马士革南郊是战争前线之一,到处是布满弹孔的废弃建筑。
●喀布尔一个当地女性身披布尔卡,站在什叶派穆斯林的坟地内向空中抛洒空白信封。
T:受之前的信息引导,刚去时会紧张吗?
L:第一次是去巴基斯坦,为了办阿富汗签证,到了离阿富汗很近的口岸白沙瓦,这是比较危险的地方,当年基地组织培训基地就在白沙瓦。当地为了保护中国人安全,不让中国游客逗留,一问住店,对方知道我来自中国就说没房间。后来我说我来自日本,就有房间了,但一拿护照就又没有房间,因为中国政府向巴基斯坦政府交代,要保护中国人安全不准留夜。但因为是店主说了谎,我就住下了,那晚警察站岗,蹲一晚上保护我的安全。办签证后,我飞到阿富汗喀布尔,第一次没待多长时间,因为当时心里真挺紧张,走街上老觉得哪要发生爆炸、抢劫,主要是怕绑架,被塔利班绑架就会很麻烦。那会儿年轻,判断事情主观,但去多后自己判断能力变强,经验能帮助我预判这片区域的安全和危险程度,心里会更有数。但第一次在喀布尔时没有判断,待得很紧张,每天也不怎么想出门。
●叙利亚。
T:从你的照片看中东,仍是阴沉、危险、混乱的。
L:对,因为那的环境确实如此,街上到处能见到水泥墙、铁丝网、枪和炮,到处都能看见。因为这些元素有符号性,就会引导人们这么想。但其实没什么大问题,我连东西都没丢过。
T:第一次去就接触到你想拍摄的难民吗?
L:当时叙利亚内战已爆发,就想针对突出的难民问题开始拍摄。但发现要先找到靠谱组织,被摄对象,做足前期功课太重要。因为在国内信息查询不足,我都是到约旦才开始查,每天搜索难民分布、难民人口流向、哪年来的、来自哪个城市。查询过程中慢慢知道我要找到相关组织,比如联合国难民署、儿童基金会,或者一些NGO,才有可能接触到难民。我以自由人的身份,没有介绍信、邀请函和记者证,很难得到入内许可,在约旦耽误了半个月。
当时,我认识了日本一个NGO组织,他们帮难民小孩做心理辅导,为期一个月,我提出采访。约旦人会说英语的不多,每天我要转三趟公交车才能到达,先坐车到城东北汽车站,到了那请人帮我把阿拉伯语地名写上,然后开始问司机,他再把我拉到北边一座城市,再换趟公交车才能到难民营。真的挺折腾,其实也就二三十公里。但去难民营地的路上特别漂亮,一条窄窄的浅灰色的路,周围是沙漠,远处铁丝网,天被沙子扬起来呈偏灰色,一刮风沙子吹起来,非常壮观。
最终我离开约旦,去往黎巴嫩。这里有个细节,约旦黎巴嫩直线距离可能就200公里,但飞机得绕一大圈,先往南飞到埃及西奈半岛,过地中海,再从另一边降落,就是为了绕开以色列,从飞行路径就能看到中东微妙的关系。在黎叙边境的贝卡山谷,这里离叙利亚边境5公里,全是难民,第一次在最近的距离接触到了中东近几年最突出的一个问题——叙利亚内战。但因语言不通,我也是走马观花地拍。看到对面高山已是叙利亚,我当时就埋下种子,有朝一日一定跨过那座山,然后去年实现了。
●阿富汗喀布尔,一个警察走过战伤医院的门外。
T:去年再看到难民营是什么状态?
L:难民营照片基本上都是2014年和2017年3月份拍的,难民基本没变化,隔了三、四年还是那些帐篷,只是小孩明显增多了,周围建起了韩国、日本和欧美的援助学校,但总体生活蛮惨的,叙利亚战乱他们回不去,黎巴嫩也不给难民身份,那块地方都快成了飞地。
T:之后如何在拍摄和寻找上有突破?
L:所有的事都是2014年开始的。当时意识到自己需要在拍摄前期功课上下功夫,预先寻找被摄对象,联系国际组织等等。2015年,逐渐建立起拍摄意识,再遇到相同的问题,就知道怎么解决了,有意识地开始报道摄影,哪怕就在一个国家待一个月,拍一家人我都觉得是值得的,比之前走很多国家都要值得。之后,在两伊边境拍的照片,获得了美国国家地理的奖。
●喀布尔,刚刚发生过爆炸的一个当地什叶派穆斯林清真寺内,残留有明显的爆炸痕迹,墙上悬挂着爆炸中遇难者的照片。
T:突破口是什么?
L:第二次去阿富汗,拍了三个题目很有收获。当时昆都士被炸,我知道喀布尔有家医院收战伤,就想去采访,当时也没许可,但那医院蛮开放,帮我联系到医院媒体中心。第二天派专人带我一个病房一个病房走。这是家意大利的公益组织,他们没有政治立场,进医院的都是伤者,不管美军、塔利班还是平民,只要进了医院,就会救助。拍这家医院挺顺利的。
另外有次,我在喀布尔市区逛,遇到一个中国人,他开车送我到一家中国饭店,这里很安全,每天还能有中餐吃,这成了后来每次我到阿富汗的落脚点,在那认识了当地朋友。之后我再去都会事先跟当地朋友联系,请他们带着我去,心里会感觉到更安全,遇到问题他们也能帮助我。后来有媒体联系我,说中国饭店挺有意思,我就把厨师贾师傅的故事拍下来。拍完后又认识了些当地姑娘,跟着她们拍到喀布尔的市井生活,那次主要拍了些禁区。在阿富汗,有些场地是男性禁区,我跟姑娘们到了美容院,问了大概三四家,只有一家同意。后来的拍摄基本都先联系好,因为时间紧,希望效率更高。
●阿联酋迪拜机场内正在喝星巴克咖啡的阿拉伯女性。
T:目前认为比较成熟的一次拍摄?
L:每次都不成熟,因为每次都有遗憾。但报道叙利亚现状那次还可以,我的准备工作充分,联系了各阶层各行业的人进行采访,维度比较大,还找了翻译,效率很高。因为叙利亚很热,日常作息快,早上时间很早,上午工作后,中午就休息,一直到快傍晚才再上一次班。我们就会趁着中午做些室内采访。
●喀布尔老城中心Shah-du-Shamshira清真寺外飞起的鸽子。
T:危险离你很近时,有没有想接近拍摄?
L:我现在听到很危险的事,如果觉得特别值,也会想尽办法到达。但去的方式不再是自己坐大巴,会先联系当地人,说明我是自由记者想拍他们,如果对方同意,就请他们派防弹车来把我接过去。有这样的保障后,我才会去做。
T:会去拍一些刚打完仗的遗迹吗?
L:会。因为身份问题,我没法到第一线,只能找战争遗迹来拍摄。我在阿富汗就拍过,当时去的清真寺不久前发生恐怖袭击,死了很多人,死者头像照就在那挂着。我进去后看见爆炸的坑、墙上的血印,能想象爆炸那瞬间的样子。如果我能第一时间赶上的话,可能会往前冲去拍摄,但我没有遇到过,其实也是不想遇到。
●大马士革倭玛亚清真寺外小广场的晨光。
T:在中东拍照,会因碰到禁忌遇到麻烦吗?
L:沙特有女性问题,叙利亚是因为有警察,而在伊朗,普通人看你拿相机就有可能举报你,很敏感。
T:中东国家让你不断重返的理由是什么?
L:说实话,现在一般中东国家已经很难提起我的兴趣,必须得有刺激点,比如有比较突出的问题。如果是很正常很安定的国家,我觉得和去欧洲、东南亚没差别。
T:沙特也平和?
L:沙特虽然平和,但外界对它妖魔化太重了,这个点我就很有兴趣。而且我一直就想去麦加,对伊斯兰教感兴趣后,觉得要能去麦加就太好了。后来我30岁生日时就进了麦加。朝觐期间,几百万的人流量,从麦加到阿拉法特山谷大概20公里,全是朝圣的人,所有人都会围着天房转,非常宏大,这是我认为目前全世界最盛大的活动。
●阿联酋迪拜Dubai Mall外欢愉的年轻人们。
T:这几年对中东的印象有变化吗?
L:我去得越来越多,当地的局势会越来越了解,会对整个世界有所判断。以前我的概念只有中东。现在我会细分,会分海湾国家、石油国家、波斯湾圈。如今我比较喜欢去中东腹地的伊拉克和叙利亚,这两个地方问题突出。尤其伊拉克我更感兴趣,因为叙利亚还处于战乱,政府军和反政府军仍在胶着进行时,感觉没什么希望;但伊拉克不一样,伊拉克打完了,就很想看新政府能不能将其重建。
T:拍了这么多年中东后,给你带来的变化?
L:看世界的角度会更客观,了解一个地方,一定要身体力行地去体验。对于真实,每个人判断标准不一样,并不是说报道就是真实的,你必须得正面反面,再加上自己的体会才能了解到,所以现在生活中遇到很多事,我都是这样来作判断。
T:你最近的摄影在往主观方向发展?
L:以前蛮客观的纯报告,现在去多后,发现自己有语言和地域软肋,更愿意把自己对中东的感觉,用影像表达出来。最近我开始使用xpan宽画幅相机,从画面上做更纯粹的表达,展示中东地区,这一人类破坏、改变最多的地区,它暂时的“支离破碎”,是一种无法改变的现状和难以扭转的常态。